金鎖.七巧


一開始的婚姻就是門不當戶不對。

姜家是有名望的大戶,七巧卻只是蔴油店裡掌櫃的,見識差上一大截。

對於七巧來說,當時花樣年華的她,雖然出身不起眼,但也頗具姿色,

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男生可不少:肉店的朝祿、

哥哥的結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沈裁縫的兒子等等。

能碰上姜家這樣的大家來提親,想七巧也是喜上眉梢、有著飛上枝頭當鳳凰的驚喜。

少女憧憬,竊想會是怎樣的姑爺…

誰知事情卻不是她想的那個樣子。


姜家只是利用她而已!姜二爺骨癆,是個殘廢,沒有官家女兒願意嫁給他,

才退而求其次,娶個蔴油店的女兒。

七巧這二奶奶身份也是從姨太太扶正的,沒個地位。

在姜家連下人丫鬟都瞧不起她,

放眼姜家,她能依靠什麼?這「鳳凰」變了調,

「姜家二奶奶」頭銜金閃亮晃卻像個掙脫不開的鎖鏈,

拴住了她的一生,她的愛情,她的年華…



七巧想要融入姜家這個大環境,但是卻常常弄巧成拙。

她的談吐被嫌粗俗、難登大雅之堂。

不知道怎麼應對的她,只好以尖酸苛薄的話引起他人的注意。

七巧知道屋子裡的人都瞧不起她,所以對於新來的三奶奶──蘭仙,就分外親熱。

她問東問西,手裡也沒閒著,嘴裡說笑著心裡一煩,

對蘭仙又揣又捏、又搥又打,反而惹惱了蘭仙;

本是好意關心雲澤的終身大事,卻用了很不得體的話語表達,弄得雲澤恨她入骨!

很明顯七巧在人際上是很糟糕的,尤其在姜家這種上流社會。

在蔴油店時她或許長袖善舞、游刃有餘,

但是換了一個層級的環境之後,卻顯得格格不入,難以融入。

這鳳凰不但當得名實不符,連所飛上的枝頭都難棲啊。



麻雀,硬扛上鳳凰外殼的枷鎖,苦血往腹裡吞。她的苦,誰懂?



●情鎖.季澤


唯一的慰藉就是季澤,七巧是喜歡他的──結實的身軀,充滿生命力的軀體,

不像姜二爺骨癆的身子,是軟的、重的,死氣沉沉沒有一點生機的肉體。

姜家裏唯一能聊得上天的就是季澤,七巧也曾公開向他示意,

曖昧氛圍中挨到了他的身邊,用手貼在他的大腿上,細細地說:

「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

語裡依戀,想不到卻被季澤推了開。

吊兒郎當、在外花天酒地的季澤,緊守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不願越界。

惹得七巧大惱

「你又是什麼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

  且不提你在外頭怎樣荒唐,只單在這屋裡…老娘眼睛裡揉不下沙子去!

  別說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媽,只怕你也不在乎。」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示愛居然被狠狠拒絕!

嫁了一個不成人形的骨癆鬼就算了,

放下自尊挑逗男人還遭拒,讓七巧深受打擊。

她不是蔴油西施嗎?男人都喜歡她的…不是嗎?

她語氣轉哀,

「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


季澤心裡略動,腦裡卻是盤算著玩不玩得起,最後仍求自保、不願沾惹。



空蕩蕩的,七巧伴著那沒有生命的肉體,竟也過了十年。

分了家之後,她這半輩子也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華悄然而逝。

她的愛情花,從未綻放卻已凋謝。

這時季澤卻又找上門來,攪亂了她早已死心的空寂心湖。

說得天花亂墜,裝得楚楚有情,最可悲的是明知季澤騙她,她仍然喜悅。

因為她來姜家就是為了要遇見季澤,為要和季澤相愛。

甚至知道季澤不可能真心,卻還是忍不住欺騙自己去相信他…



季澤還是被她趕出去了,身為兩個孩子的媽、青春過了大半的她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顧。

內心還是放不下,拼著也要看季澤最後一眼,

「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

  單是這一點,就使她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

  她忍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

  季澤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為什麼要戳穿他?」



為什麼要戳穿他?



季澤並不是一個好男人,七巧知道,

但他卻是在她最美好的年華裡出現過最有生氣的男人,

是她姜家淒苦生涯裡唯一的慰藉。

這次親手結束了這段愛,等於將自己對於花樣年華的愛情憧憬完全埋葬,

她這輩子的愛情就這麼毀了。從沒好好愛過與被愛。

她剩下的只有金錢,只有孩子。

滿腔慍怨,與何人說?該怪誰?

什麼都不對勁,她自己曉得,但這決定是自己下的,

要怨別人也不是、怨自己也不是,最後她只好遷怒。



●曹家.七巧


曹大年對於妹妹七巧,是愧疚的。

把妹妹嫁給一個骨癆,並不是他的本意。

當初姜家上門提親,他心底也有個底,這姑爺大概是有問題的,還是應承了下來。

反正問題不大吧?妹妹能嫁入這種大家也是她的福氣。

誰料到姜二爺竟是這番德性?弄得妹妹在姜家過得這麼痛苦,

身為哥哥的他,心裡也不好過。

滿腹的關心在面對七巧時卻說不出口,支支吾吾。要不是他妻子解圍,

「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家念叼著,見了妹妹的面,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

還真看不出他心裡的關懷!



哥哥大年與妹妹七巧都不曉得如何表現內心的情感,像是曹家人的通病。

在大年身上的是木訥──只懂把家裏最好東西帶給妹妹,希望她喜歡;

在七巧身上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嘴裡嘟嚷抱怨,話裡夾槍帶箭,

卻掩不了手裡塞金給銀,只盼望他們可以過好一點。



仍是怨懟,七巧一股腦兒往兄嫂發洩,唇槍舌劍往最親的人的身上射。大年惱了,

「路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幾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

  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


七巧也反唇相譏,眼看兄妹就要吵起來鬧個不歡而散。

所幸嫂嫂這個非曹家血脈的明眼人跳將出來,點清兄妹倆真正心意,才免去一場鬩牆悲劇。

無奈七巧嘴裡的毒還是不止,說得兄嫂訕訕不已,

連寬厚的嫂子離去後也不免冒出一句:

「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麼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上瑣碎些…

  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見得人心的地方。」



細究此時七巧正值在內是被季澤拒絕的傷心,對外又被姜家大小看個不起的難熬時分,

有個親人可以說說話正是剛好。她心裡很苦,

卻化為千刀百劍,戳傷了別人、也戳傷了自己。

因為是親人,更無防備也傷得更重。

經了這麼一番折辱,此後兄嫂也不再上門探望七巧了。



●婆媳.長白


在姜家七巧的婆媳關係就不好,姜老太太瞧不起她,丈夫更是靠不起。

熬了十幾年,好容易小媳婦終於熬成婆,分家後也算是有自己的一片天。

可是對於芝壽──兒子的妻子,她卻不給臉看、說話毫無半點情份沒個遮攔,

而這門親事當初還是七巧撮合的。

究竟怎麼了?



仔細看七巧為長白成親的原因,只是為了將長白留在她身邊而已!

長白在外花天酒地她不管,只要他記得回家就好。

直到長白跟著三叔季澤逛起妓院,宿外不歸,七巧才緊張起來,

趕緊替他安了門親事,要他乖乖待在家裡。

有點像是,你要女人是吧?別在外頭搞,娘替你娶一個回來。要女人家裏有,在家裡就好。

說穿了,這門親事只是七巧用於留住長白的手段,而芝壽僅是個可憐的犧牲品。



長白可以說是七巧這些年來生命裡唯一的男人了。

「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

  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

  現在,就連這半個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

七巧佔有慾極強,當初留住長白的手段卻變成她失去長白的原因?

她不要!所以她破壞,即使親事是她親手安下的也一樣!

沒有人可以從她身邊搶走長白,她唯一的男人,她唯一的兒子!

對芝壽嫌東嫌西挑三揀四不說,還硬是留長白替她點煙整夜好幾晚,

示威似的,兒子是我的!誰也搶不走,即便妻子也一樣!

言語上也絲毫不留餘地,弄得芝壽裡外不是人,抑鬱難安。

沒別的原因,就只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最後長白與芝壽夫妻不和。

是了,七巧達到目的了,可是長白又開始往花柳巷走動了。

又把丫頭絹兒給了長白,還是留他不住。最後又哄又騙給長白抽鴉片,才留了他下來。



這是怎樣的心態?

可怕可憎可恨卻又可憐的佔有心態,七巧真的擁有長白嗎?

也沒有。芝壽死了,絹姑娘扶正沒多久也吞鴉片自殺,長白不敢再娶。

他知道他的母親不論哪個媳婦都會不滿意,因為她只要這個兒子乖乖在她身邊。

他的幸福,也斷了。

最後長白恨死她了,七巧知道。



●枷鎖.長安


對於長安,七巧的心態一直很複雜。

新不新舊不舊的好不好壞不壞的,一下子對她好,一下子又變了個嘴臉。

正反映了七巧本身的矛盾面,她就算纏過的腳也要在鞋裡塞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

就是要爭那一口氣!

思想說開放也不是、說保守也不是,每個都半吊子搞得長安極為痛苦。

本意是保護長安,不要長安亂跑到外頭吃了男人的虧,卻用裹腳的方式限制她的自由。

長安13歲了、裹腳不時興了,都擋不了七巧的決定。

看你往哪跑、看你往哪跑!痛得長安鬼哭神號。

待七巧一時興致過了要鬆綁,已骨折變形的腳又如何能回到原來的樣子?



送長安上新式學堂,是因為姜家裡孩子都上,存心比賽送去的。

長安記性不好,丟三落四,七巧便扯著嗓子上學堂要找校長說個清楚。

這怎麼成?

長安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怎樣的,若真弄上了學堂使潑一番,連自己的臉都沒了。

她極力阻攔,寧願放棄上學也不想在同學面前丟臉,

至少,在她重視的朋友、音樂教員心裡,還保有一個美好的印象吧?

忘了也沒關係,至少走得乾乾淨淨。

她覺得「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最後七巧還是上學堂鬧了一番,惹得長安遇到同學總是臉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

她的學校生活就這麼結束了。



長安待在家裏,有樣學樣,沒多久活脫是個小七巧了──

挑是非、使小壞、干涉家裏的行政。

「她小小的嘴過於癟進去,彷彿顯得老一點。

  她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個較嫩的雪裡紅──鹽醃過的。」


言教身教,七巧究竟教出了怎樣的一個孩子?



長安24歲那年生病也不給她看病,只是勸她抽鴉片。

病癒了也上癮了,旁人勸阻,七巧也不理,只是任由著她。

等到長安婚事受影響了老大不小了,才怪長安自己長不好,嫁不掉,徒賴家裏給她一頓氣受。



好不容易長安的春天來了,有人喜歡她了,兩相情願訂婚了,七巧也不祝福。

看長安時時微笑,帶著戀愛中的光暈,七巧心裡就有氣。

「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姜家的門,稱了心願了」

挖苦刁鑽之極呀,令人寒心。



話這麼說,心裡還是擔心,七巧向人打聽了一下童世舫,擔心長安上當。

才聽幾句,人還沒見著,心中成見就把童世舫批得體無完膚了。

阻止這門婚事七巧也不明說,只是一味將長安貶低了去,要她知難而退。

對於長安是毒舌毒嘴全不給面子,

「不害臊!你是肚子裡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怎麼著?…

  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

  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中了姜家的門第!」

在七巧心裡,男人沒一個好樣的。

(想當初,她七巧可是堂堂的蔴油西施,多少男人拜倒在她裙底下?

  結果嫁到姜家來,簡直是活受氣!

  姜二爺不成人形,姜三爺也不是個東西!

  連她這等姿色都找不到好歸宿,女兒長安又怎麼可能找得到?

  那個男的一定是貪圖姜家的財產。

  女兒成天魂不守舍,八成是與男人有了燕好!)



一個好端端的女人家,談個純純戀愛竟被人說得如此不堪!

尤其講這種話的人還是她的母親?

這真是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七巧出口閉口就是這種口無遮攔的話,著實令人難以接受。

一個正常溫婉的母親,會說這些嗎?

除非她腦裡想的都是這個;或者是她做過,自己作賊心虛,先講先贏。

省察一番,七巧會這樣想也不是無跡可尋。

論婦德,當初七巧嫁到姜家沒多久,她就慾火難耐、挑逗丈夫的弟弟──季澤,

兩人之間到底確切的關係是什麼,故事裡沒說清,想是藕斷絲連,剪不斷理還亂。

可見七巧慾望是很強的,她要男人。

可是分家之後卻守了20幾年的活寡,20幾年沒有男人抱,

七巧慾求不滿、孤枕難眠,她寂寞難耐呀。



七巧的心早已變形了,她眼裡只看她想看的、耳裡只聽她想聽的,

長久處於沒有安全感的環境下,已經是有點歇斯底里、疑神疑鬼,甚至是被害妄想症!

但七巧也不是壞到極點的女人,隱約裡母性讓她放不下來孩子,

骨子裡的矛盾使她無法親口說出關愛,只能藉由傷人尖銳的話語來傳達表示。

而極為好強的個性讓她死不認錯,七巧是從不低頭的。

零零總總加起來,竟成了悲劇的主要來源。



母親的話聽在長安耳裡,

「她娘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麼多。」

她只在乎她在乎的人的想法,童世舫怎麼想的?她擔心,

「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

  她知道她母親到時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


母親的為人、母親的個性,她還不明瞭嗎?

童世舫怕是承受不住,總有一天會離她而去的,

與其這樣,不如在他心中留下一個還算美好的印象。

「這是她生命裡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

  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第一次是學堂與朋友,這一次是愛情與婚姻。

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就跟當初一樣,可是她沒有辦法!



七巧果真毀掉長安的愛情了,連長安想留下的美好印象都沒給留,

只讓童世舫帶著「心目中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糟糕印象,難堪地離去,

連面都沒見上一見。



再見了,她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臨終.落幕


無自覺中,七巧她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身邊所愛的人。

「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沈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她知道她的兒女、她的婆家、她的娘家全都恨她!

做人做到這番境地,臨終看來是多麼不堪。

錢?人都要死了錢還有什麼意義。想想別人是怎麼評斷她的?想想自己…

「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

  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


無自覺中,她已錯過太多太多,回得來嗎?回不來了…



劇果真落幕了嗎?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

  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她的兒女長白長安會繼續下去。因為受虐者有很大的機會成為施虐者,

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後代故事如何延續、遺毒又會流傳多久,誰知道呢?

七巧闔眼之時可有想到否?怕也力不從心、無力回天了吧。

只能眼淚任由它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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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veve121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