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可分為兩種,亦即分為內在的與外在的兩種世界。

外在的世界完全依照自然界的物理法則而行,內在的世界則完全忽略其法則。

人要活下去就必須巧妙地調和這兩個世界才行。

只要活著,就會由眼耳、手足、以及身體其他部位不斷地傳入大量的訊息。

整理這些訊息的交通便是大腦的工作,

腦負責把整理好的訊息簡單易懂地上奏給心知道。

另一方面,內在世界也會發生種種事情,也必須一一處理。

但由於這邊並非道理通達的世界,要由心處理並不簡單,

所以這邊也會委託腦來負責處理,腦雖不太情願,

但心是主子,它的命令不聽也不成。

這個腦與心的交易場所便是意識

內在世界的心在與腦交易才能形成意識這種外在世界也能理解的形式。

外在世界所發生的事情也必須透過腦形成意識後才能進入內在世界。





「你現在的所見所聞觸覺嗅覺,不管任何一切的知覺

  全部都是由腦這個大盤商所供應,而且還是專賣。

  那麼你要檢查買來的商品時又該怎麼做?

  例如說你要怎麼判斷我就是京極堂的主人?」

「我認識你所以能判斷。」

「也就是對照記憶來判斷是吧。」

「嗯嗯,靠記憶,不然就是靠經驗。」

「經驗也是屬於記憶的一種。總之萬一你失去記憶的話,你就再也不認識一切。

  只要忘了走路的方法,連挪動腿都做不到。」

「這麼說是沒錯……」

我想他說的沒錯。

京極堂這次帶著挑釁的口吻繼續說:

「至於記憶是用何種方式收納在何處,

  以今日醫學的水準仍舊無法明確地解答這個問題。」

「沒這回事吧……」

至少我的常識告訴我沒這回事。

「……記憶不就儲存在腦裡嗎?腦不就是記憶的倉庫嗎?」

我不知道此外還有何種可能。京極堂搔了搔下巴。

「話可不能說太早。目前已確定的是,腦的職責是擔任類似海關的工作。

  從眼睛耳朵接收來的訊息,都會透過腦這個海關進行徹底地檢驗。

  當中只有大腦能認同的資訊才能通過,只有通過檢驗的訊息才能登上意識的舞台……」

「通不過的會怎樣?」

「就不會登上舞台,直接送往記憶的倉庫裡。
 
  再來,這個檢驗的標準,所憑藉的也還是記憶。

  檢驗時由記憶倉庫挑出適宜的項目來做比對,

  檢驗結束後新舊記憶又一起送回倉庫裡。」

「原來如此,這次的比喻就比較好理解了。」

「重點來了。當這個完美無瑕的海關,做出不法之事,輸入假貨時你猜會怎樣?

  你認為觀賞意識舞台的觀眾能立刻判別出那是假貨嗎?」

「我想判斷不出來吧。可是腦又何必違法呢?沒好處啊。」

不,當然是有的……京極堂說。

「有什麼好處?」

「說好處或許不大對,該說是想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吧。

  舉例來說好了,例如,當腦在記憶倉庫裡找不到適合的樣本時,

  檢驗便無法順利進行。若只有小小差錯還能修正,

  但總有會進貨與檢驗樣本差異過大的時候。

  這時候就會產生信用問題,畢竟客戶對自己抱著極大的信任。

  如同剛剛所說,一旦記憶倉庫空空如也,或心對腦不再信賴時,

  人便完全無法生存下去,所以絕對不能破壞信用,腦會不惜說謊來安撫客人。

  另一種情形就是客戶對進貨不滿意時,客戶有時會很任性,

  此時腦便會由記憶倉庫裡挑選適當的存貨,當作剛剛輸入的來欺騙客戶,

  因為客人無法分辨貨品新鮮與否。但即使如此,仍舊會感到不合理,

  因為明明沒有進貨卻出貨了,與帳簿上的記載不合。」

「客人……心會在什麼時候耍起任性?」

「例如說,想見已故之人時。」

「原來如此。」

我總算懂了。

「這就是幽靈啊」

「當然不只如此,不過大體說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些事物,由人心的……或者說,由內在世界的觀點看來,

  絕對無法與現實的事物區別,故稱假想現實亦可。

  不,對個人而言,那毫無疑問地正是現實。

  因為現實的一切一樣得經過腦的把關才能進入。

  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一人能直接看到、聽到世界,

  只能靠經過腦挑選的少許訊息來認識世界而已。」

「可是,並不存在的事物卻存在了,豈不會引起更大的困惑嗎?

  而且真的可能這麼簡單地……只因為心的期望,就能看到、聽到所謂的假想現實?

  我可是一次也沒瞧見過這鬼玩意啊。」

「當然不是想看就看得到。『想看』的瞬間這股心情便已浮現於意識表面,

  換句話說已經被腦所察覺。既然被察覺了,腦當然會選擇更簡單的方法來應對。

  只要從倉庫裡搬來證據證明這種事不可能發生,不就不需要說謊了?」

「也就是說,必須是在潛意識裡期望才行了?」

「沒錯,而腦不得已說了謊之後,為了合理化便會竄改帳簿,

  因為其自尊不容許自己出錯。但腦畢竟是存在於自然科學通用的世界裡,

  於是這世上便誕生了名為『神怪』的藉口與名為『宗教』的自我辯護。」





「好,那你祖父呢?是否存在?」

「剛不是說了?我的祖父在五歲左右去世。

  關於這點,我再怎麼愚蠢也還是記得,所以當然存在了。」

「萬一這個記憶是你與生俱來的呢?簡單說,假設『你』是剛剛誕生到這個世界,

  包括來到這裡的前一刻。你一出生便具有這之前的一切記憶的話,

  不就跟『現在的你』沒有差別呢?沒錯吧?」

京極堂說完,沉默了半晌。



叮的一聲,風鈴響了。射入簷廊的斜陽早已黯淡,外頭景色變得朦朧。

連原本在那裡睡覺的貓兒也在不知不覺間離開了。

我突然覺得好像被拋入海裡的嬰兒一樣,開始感到恐怖。

不,說是恐怖更像是寂寮或虛無感,彷彿搭乘的泥船在海中溶解了一般。



「怎麼可能……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發生,我就是我啊。」

「你怎麼能知道?你無從判斷吧?說不定你的記憶,你的現在,

  全都是腦在前一刻才隨便編造出來的,

  就像上演當天才趕忙隨手寫寫的劇作家的腳本一樣。

  對你這個客人而言,什麼時候寫成的……根本分不出來啊。」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麼虛幻、我……」



客廳突然變暗。



「關口,單憑自己是絕對無法區分假想現實與現實的。

  不,甚至無法保證你就是關口。圍繞在你身旁的一切世界,

  有如幽靈一般虛妄的可能性與非可能性其實是完全相等的。」

那麼一來……

「那麼一來,我本身不就跟幽靈沒兩樣嗎!」



我像是被全世界拋棄了一般,壓倒性的不安感向我侵襲而來。

與之相比,憂鬱症所帶來的孤獨感還令人感覺比較有救。

連坐在我眼前的究竟是我的朋友還是別人,我也變得無從判斷。





「話說回來,言語實在很奇妙。

  假設產生了剛才說的共同幻想好了,這個共同幻想嚴格說來雖是共同的,

  卻非同之一物,這點很有趣。

  假想現實徹底是個人所有,無法在真正的意義下與他人共有。」

「那不就奇怪了?你剛剛不是說無法共有共同幻想,假想現實就只是妄想而已?」

「所以才說這點有趣,這跟宗教之間也有相通之處。

  你知道沒有半個信徒的宗教家會被叫做什麼?

  很可惜的,在今天這種人會被叫做狂人。

  有信徒才有宗教,只有當妄想化作體系,產生共同幻想時,才得以形成宗教。

  就算是同一宗派的人之間,也無法獲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現實體驗。

  只不過宗教在此處設計得很巧妙,其機制能讓信徒們以為個別體驗到的事情

  其實是完全相同的。因此才能以相同道理,讓多數人的腦與心不再衝突,

  進而獲得救贖。而言語便是在這層機制裡起了重要的作用。」

「太初有道,先有言語……是吧?」

「說得妙。」

京極堂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褒獎我。

「正是如此。實際存在的家康,並不等同於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存在。

  連結這兩者的,是家康的紀錄……亦即,語言。」

此時,京極堂咳了一下。

「腦頂多是個體的一個器官。自己的腦只要能說服自己的心變成了,

  但是記憶卻會藉著語言的力量跨越出個人的掌控範圍。

  語言不只能讓意識覺醒,還能向外發展,創造出名為共同認識的怪物。

  記憶一旦變換成語言,便再也不是個人所屬之物

  當開始受到眾人討論時,已成為所謂的共同幻想。如同剛剛你所體驗到的,

  當事者自己無法判斷個人的認識……即所謂的假想現實是否為事實。

  那麼當其離開意識化作語言時又如何呢?

  表面上看來,語言受到多數人的檢閱,似乎比較能放心,但其實這是錯誤的。

  總使記憶暫時變化成語言這種共通的抽象物,

  當回到個人內部時又會再次置換成具體事物。

  而在這階段中受到正確的轉換與否,已是個人無法判斷的事了。」

「我懂了。」

很難得地,我在京極堂話說到一半時便瞭解他想說的意思。

「例如說,隻言片語裡仍包含大量的訊息。

  當我要向別人提及你的事情,若沒有『京極堂主人』此一詞語的話,

  那就得花一番唇舌才能傳達。但只要是略為聽說過你的事蹟的人,

  用短短地『京極堂』三個字便足以說明。

  聽到『京極堂』三字的人自然會在心中描繪起你的形象來。

  但我所描繪的『京極堂』與對方所描繪的『京極堂』之間恐怕會有微妙的不同,

  不,隨著情況搞不好還會全然不同。

  但兩人之間還是可以透過『京極堂』這個共通認識來溝通,

  雖不知彼此腦中在想什麼,但透過這個共通認識自然會認為是相同的而感到放心。」

「看來剛剛的治療很有效果嘛。正是如此。

  言語這種東西其實是咒術的基本。

  你受到『關口巽』這個咒語,我則是受到『京極堂』這個咒語的影響。

  我們都在不知不覺中使用咒術。

  德川家康的確存在過,但我們所知道的是『過去曾有個德川家康』的這個紀錄,

  絕非真正認識德川家康本人。這正是禪宗所言之『不立文字』的真諦。

  縱使家康的存在是事實,對我們而言『家康』卻不是現實。

  但我們有時卻會誤以為自己認識家康,這是由於收納『家康』這個詞的記憶倉庫

  與收納我們實際體驗的意義倉庫是相同的所引起的錯誤。

  當憑藉語言傳遞的訊息與實際體驗都成了記憶之後,兩者之間便失去差異了。

  也就是說,就算是看都沒看過家康的我們,也可能見到東照神君家康大權顯靈。」





「這跟罐裡裝的東西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因為這個理論是由測不準原理這個麻煩的理論所導出的。」

「測不準是指『確定不了』的意思?」

「對。也就是『在被觀測前無法確定』的意思。

  量子這個小東西啊,要觀測其運動量時,位置就會變得無法確定,反之亦然。」

「沒辦法同時都觀測到嗎?」

「聽說就是沒辦法。一旦決定位置,運動量就會變得無限大而不正確。

  測量運動量時,這次則變成不知道在哪裡。換句話說,

  即『在觀測並決定前不具正確的形狀』之意。

  這就表示只有在觀測者觀測的瞬間,其觀測對象的形狀與性質才能確定。

  在確定之前,只能以機率方式來表現對象的存在

  可說是一點也不像自然物理的結論。

  根據這個道理,罐內的東西直到我打開的瞬間才具有點心的性質。」

「那真的是學者得出的結論嗎?如果真是如此,

  我們日常生活的一切不就充滿不確定因素了。

  沒看到的部份究竟是什麼完全無法確定,這世界豈不是用洋菜構成的?」

「呵呵呵,的確反對的聲浪很高,但就我所知,反對者似乎也還無法推翻這個說法。

  連那個有名的愛因斯坦博士也覺得無法接受,

  不過相信這個理論將來應該會發展成重要的領域。」

「既然連愛因斯坦都反對,肯定是錯了,那我就安心了。

  如果不只腦子不能相信,連這個自然科學通用的世界都無法相信的話,

  真的沒有任何能依靠的事物了呀。」

「愛因斯坦博士並非否定,而是說無法接受。

  大概是因為這個理論違反了他的美學所以才覺得很困擾。

  總之量子力學讓我們不得不懷疑起笛卡兒以來提倡的本體論(主體與客體可以完全分開),

  因為測不準理論告訴我們觀測行為本身會帶給對象影響這點,

  而且這麼一思考,還覺得理所當然。

  也就是真正正確的觀測結果只能在不進行觀測的狀態中獲得

  另外,量子力學也提示了我們一個極端的可能性……
 
  這個世界包含過去,是在觀測者觀測的瞬間才溯及既往創造而成的……」

「喂喂,你現在討論的真的是科學嗎?」

我怎麼覺得他還在延續著剛剛的討論?

這,不是該歸為知識或宗教類的話題嗎?

當然是科學……京極堂回答。

「……我們透過科學所得知的宇宙,其恰恰適合人類生存的程度實在令人讚嘆。

  只要太陽與地球再靠近一點我們變成了黑炭,只要月亮再靠近一點就會撞上地球,

  遠離一點便會脫離,這未免太巧合了點。」

「沒辦法,事實就是如此啊。」

「事實在觀測前也只是機率問題。」

「是沒錯。」

「至於為何能形成得這麼剛好,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觀測者是人類。

  如果這世界沒有任何人類存在,那麼就算永遠不知道

  地球的壽命有多久、太陽與地球的距離有多遠都無妨啊。

  我們內在的世界憑藉言語這個咒術而覺醒,而外在的世界也因科學這個咒術覺醒了。

  沒有人類,世界就只是一團混沌。諷刺的是。這個觀點如今也逐漸為科學所證明。」

京極堂稍微慵懶地呼了一口氣。

「量子力學所推測出的結論在要『將人類視為宇宙的一部分』,

  還是要『將宇宙視為人類的一部分』上產生分歧。

  我想……在極微小的世界裡,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的界線將會變得曖昧不明吧。」

京極堂說完,喀地一聲蓋上蓋子。

我想像著在罐裡點心變成白骨的情況。

「你是說,那個什麼量子力學……將會跨越科學的藩籬…是嗎?」

說什麼傻話……朋友說。

「……跨越藩籬的話,其科學性崩毀,不就再也不是科學了?

  連觀測者本身、觀測對象兩者都無法信賴的話,就再也算不上科學了……」





「京極堂,小敦說得沒錯。如果說萬物皆有靈的話,對了──

  例如我敲這個桌子,難道桌子也會痛嗎?

  老一輩的人經常會以這種觀念來叫人要愛惜東西,

  在道德上立意或許是很好,但這不像是會從你口中說出來的理論吧。」

好講理的人狂皺起眉頭。

「為什麼你們總會說這麼愚昧的話,為什麼有必要把桌子擬人化?

  痛覺不過只是神經與腦造成的一種信號

  是生物的腦為了迴避對生存有害的外在刺激而做出的一種感覺性的選項而已

  我所說的並非這種意義。我想想──若要解釋可以從時間開始。」

我對剛剛似乎說出非常粗淺的想法而感到丟臉。

而中禪寺敦子似乎也是同樣的心情而有點洩氣,顯得溫順許多。

「時間是什麼,你能解釋嗎?」

京極堂不懷好意地問我。

「時間只能用時間之流來說明──是吧?」

「也只能如此吧。令人吃驚的,我們對於時間幾乎無法進行客觀的說明。

  且今日的物理學也完全無法逆向討論時間,只能盲從。

  所以測不準原理一出來才會讓人感到如此困惑。

  我們常用時刻表來表現時間,那雖然對於理解時間非常有幫助,

  卻完全無法表現時間本身,這與對靈魂的理解方式也很相似。

  那麼關口,接下來我問你,記憶是什麼?」

「為了不忘記過去發生的事情,將之保存下來的行為吧。」

「簡直像國語辭典的回答,但是我們也沒辦法正確定義過去與事情的概念,

  所以這種解釋便顯得曖昧不明。

  且不忘記而保存,這根本只是把記憶兩字換句話說而已吧?」

「哥,你欺負老師也沒有用吧,記憶確實也一樣難以說明,

  那你說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有幾種解釋,例如我們假定記憶是物質的『時間經過』本身如何?」

「什麼意思?」

「有個詞叫做『宇宙』,宇是天地四方的空間,宙是古今之意,也就是時間。

  宇宙如同字面所表現的,即宇與宙,表示由空間與時間所組成……」

「那又如何?」

物質在空間中以質量的形式呈現。那麼在時間中又是如何?

  很可惜的,現在的我們沒辦法表現,沒辦法理解這種概念。

  我們只覺得相對於存在,時間只是無條件地一刻刻流逝而已。

  但──果真如此,難道我們不能說時間經過本身是物質的時間性質量嗎?

  那麼,這不就能視為記憶的原型了?反過來說,

  我們就能據此假定存在於宇宙中的萬物具有所謂的物質性記憶。」

「喂喂,京極堂,照你那個說法,那不就表示森羅萬象、一草一木都均具有記憶了嗎?」

「算是一種說法吧,把這當成比喻來聽就好。

  這個物質性的記憶,也就是記憶的原型,我認為就是被稱作靈魂的東西。

  只是當靈魂作為物質而存在時,它們就只是單純的存在,什麼變化也沒有。

  但是後來在這種情況下誕生了生物這種破壞自然規律的東西,

  於是事情便有所不同了。你們認為生物跟非生物之間決定性的差異為何?」

「在於是否有生命?」

我為了徵求同意朝敦子望了一眼。

而她也偷偷看了我一下,補充我不太自信的回答。

「如果比較構成的物質,其實生物與非生物之間幾乎沒有差異──

  原始的微生物與單純的胺基酸之間的最大差異應該就是生命──吧?」

比我能言善道多了。

哥哥彷彿想說「盡會耍小聰明」似地看著妹妹,接著說:

「那麼那個『生命』又是什麼?關於這點仍無人能明確回答。

  那麼假設剛才所說的物質性的記憶會因某種原因產生連帶性,產生活性化,

  我們把這種狀況叫做活著如何?亦即,生命就是靈魂的集合體

  但是這種活著的狀態在自然界中算是非常不自然的,因此無法長久持續下去,

  所以生物很快就會死去。於是為了保存活性化的記憶,

  生物便發展出創造自身複製品的技術。」

「為什麼?」

因為生命的真相就是記憶本身──這麼回答你覺得如何?

  可惜因為生物的記憶在相互交錯下會變得更複雜,總有一天會產生破綻。

  但在偶然的情況下,基因這種能很有效率地把記憶流轉到後世的機制誕生了。

  可是這麼一來應該流傳的記憶卻又變得更複雜了。

  就像一種本末顛倒的捉迷藏一樣。於是生物如此這般反覆進行非自然的進化,

  最後終於生出腦這種系統,同時也產生了意識。

  昨天我所說的心與現在所說的生命是相同的,心等於命,

  而這兩者與腦的相接點便是意識……」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但朋友聰明的妹妹立刻有所反應。

「假設靈魂,也就是物質性記憶的集合體是生命,同時也是心的真面目的話──

  那麼哥哥認為手、腳乃至於內臟也都有生命──也就是心靈了?」

「沒錯。」

「難道我的手、耳,甚至頭髮都有思想嗎?」

「思考的是頭腦,令其思考的才是心。

  所以心與生命遍布於全身,而不單只存在於身體的某個部位裡。

  如果說生命集中在心臟和頭腦上的話,腿不就是死的了?」

這麼說倒也是,快被說服的我看了一下中禪寺敦子。

「可是手被砍下也不會死,但失去頭部或心臟卻會死啊。」

這麼說也沒錯。不想被看出我在迷惘,趕緊開口。

「說得沒錯,說生命與心遍布於全身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聽到我久違的發言,京極堂露出毫無所懼的笑容。

「把肉體想像成容器,靈魂依附其中的概念確實很容易讓人理解,

  這與把時間想像成時刻表一樣方便。但是肉體本身就是生命,兩者是不可區分的。

  不信的話我們可以思考看看,假設現在有個人的心臟被人射穿,他是否是死的呢?」

「當然是死的,又不是Rasputin或小幡小平次,就算暫時不死也很快就會失血而亡啊。」

「你說的死亡,當然是以作為人類而言吧。

  但是若以部位而言的話又如何?其實還活著對吧?

  生魚片失去了心臟與內臟仍然會繼續抽動,表示肌肉還活著。人也一樣。

  就算心臟先停止了,其他部位也還活著,心臟只是個讓血液循環的器官而已。

  只是不巧的是,只要血液一停,無法供應氧氣時腦就會立刻死亡。

  緊接著各器官間便無法進行複雜的記憶交換,而失去作為高等生物的形式,

  之後器官作為下等生物雖還能勉強活著,

  但其設計也是需要彼此間的合作才能生存,故不久也會逐漸死去。

  也就是說,最原始的物質性記憶的活性化本身將會變得無法進行。

  這麼一來,作為靈魂集合的生命失去了集合性,逐漸還原為普通的物質。

  換句話說就是死亡。所以說有所謂意識停止的瞬間,卻沒有死亡的瞬間

  人的各部位是逐漸死去的。」

「聽來有點噁心呢,死去的人的某些部位還活著。」

「聽說肝臟就能存活很久,骨頭跟皮膚也一樣。

  至於毛髮,只要繼續供給氧氣就能存活。

  所以屍體的毛髮還會繼續成長就是這個道理。」

「這麼說來也有人偶的毛髮會變長──我還曾經寫過相關報導呢。」

「反正你肯定是胡謅些什麼有小孩的怨念在作祟的吧。」

被說中了。

「這麼一來,若說死後靈魂便會咻地一聲脫離軀體──這種想法豈不是有點可笑?

  離開後還活著的軀體難道變成別人了?

  再不然說什麼靈魂會逐漸脫離,心與身體是分開的、身體的生死與之無關等等,

  這些聽來全都像是謬論了。況且如果把靈魂視為物質本身,

  則輪迴轉生的思想也能說得通。

  所有物質都是透過食物鏈等生態系統進行各式各樣的循環,

  生物靠著攝取其他物質使之與自己同化來生存,所以同時也會攝取進物質性記憶。

  而生物本身總有一天也會還原為物質而被其他生物攝取進去……」



                                                      ──京極夏彥《姑獲鳥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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