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將我的影子長長拓進地板中央,有人悄聲踩過了它,

斜光中見得到無數的金色粉翳靜靜翻飛,什麼人輕輕地笑語著,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我又成了一個闖入者,就像我生命中每個重要的轉折一樣,

猶豫太多,決定太晚,實現得又太曖昧,從頭至尾,都落得是這樣一樣半路邊緣的角色。





渾然前輩的語氣中,我感到了一些心虛,龍仔偏頭仔細地看著我書寫,

我一停手他就接過紙筆,我們兩人都非常謹慎地避開了肌膚接觸。


我只是,」他寫,「沒辦法忍受下去的時候,再多忍一秒鐘。





那些清脆的笑聲,笑聲中,我們都回到了最早最早的夢想,非常快樂,

那些蹉跎,那些失落,那種討一口飯吃的尷尬,都遠揚到天邊,

只看著紙片輕飄飄了無牽掛,御風而行,飛到最遠最遠的地方。





只是這些年下來,隱隱約約體會到了,力爭上游是一種要命的永恆狀態

沒有所謂的盡頭,光明但是掙扎,尷尬的程度與墮落殊途同歸,並且疲勞,而且還冷,

我從書上讀到了,溫血動物是一種高耗能的生命形式,

必須不斷補充熱能以防止失溫,一輩子在食物鏈中力爭上游。





其實他們心裡也真的那麼想,要在醫院待久了妳就知道了,那種希望病人快點死的感覺,

只是沒有人說得出口,因為說出來的感覺很不好,很沒良心,

他們對良心的愛,比對病人的愛還要多。

明明很單純的事,只要拔個插頭,或是換一隻針管,病人的痛苦就結束了,永遠結束妳了解嗎?

但是那需要很多的愛,沒有人做得到,他們脆弱。





「為什麼說呼叫器是給寂寞的人用的?」我問克里夫,並不是不懂,我很想聽他說話。


因為這是一個寂寞的世界,我們說話,我們做事,都是在──在──

克里夫雙手齊揮,他找不到中文的辭令,就改用英文說:

Reaching out to somebody,妳懂嗎?告訴別人,嘿,我在這裡,嘿,不要不知道我,

 大哥大和呼叫器,我們用它們,想要去碰觸別人,我們要停止寂寞,我不寂寞,我不要大哥大。」





路走得遠了,又左拐右彎,當初要的東西早就忘了,

 忘得越多,一路上就有越多意外的收穫,阿芳,

 從來沒認輸,是因為心裡面的那個聲音,燕子就在我的心裡面,

 不管轉了多少彎,燕子記得路,什麼都忘了不要緊,跟著心裡面的燕子,不會迷路。


 這樣子說,妳明白了嗎?」





我想要振作,但為什麼又隱隱只覺得浮世若夢?在夢著時看見理想,醒著時卻看見幻象





雲從走了之後,我想了很久,想通了很多事,我在想,

人尋找的,大致上是相同之處略遜於自己,欠缺之處又遠遠勝過自己的人,

最難忍受的,是遠遠遜過自己,或是稍稍贏過自己的人。





最末的段落,已經不需要親眼目睹,我知道這個故事想說什麼,

完全的完美是完全的頹廢

豐盛的人間,滿溢了磨難之必要,意外之必要,缺憾之必要。





你說,龍捲風是天和地的交歡,為什麼你心中的美總是充滿了毀滅感?在毀滅當中創作,你就愛這樣吧?





「我來問妳,妳這一輩子最美的風景,在哪裡?


「……我想一想。」


「不對,不對!」卓教授生氣了,鼓起餘力使勁一推我的額頭,「還要想,就表示妳不知道。」


沒能進入責罵,卓教授開始了劇烈的咳嗽,我扶著她的背脊,直到她的咳嗽聲轉成微弱的嘶喘,

才答道:「看過很多美麗的風景,很多,一下子我說不出來。」


「妳又忘記了,不是早就教過妳了嗎?要用上妳的感覺看進去,就不會糊塗了。」

教授氣喘吁吁地這麼說:「好好的風景,都是在糊塗裡面浪費光了,不要等到後來再去懊悔,

當下看得見妳人生中最美的風景,不用在回憶中去追悔,那就是幸福,妳懂不懂?」



                                             ──《燕子》朱少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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